游景廉终于瞧明白了,不对啊,这并不是调查组或者刑部衙门的地盘,这不就是潮头矶上那座民国旧宅观潮别墅的顶楼吗?
今天是某月初七,他清楚得很,今晚原本是他们几个老鬼一年一度私下密会的日子,但他哪还敢露面?
是谁将他绑架到这里?是戚宝山?还是……
阁楼上闲庭信步走出一位长身玉立的男子,半边身子隐在旋转楼梯顶端的阴影下看不清面孔,但能看出这人将一头黑色长发利落地绑于脑后,气度绝佳,穿一身麂皮马甲、马裤与长靴。
风度翩翩的捕猎者,开口并不凶恶或者张牙舞爪,反而优雅深沉,那些话音聚拢在罗马古堡式的巨石穹顶之下,自带一阵足以振聋发聩的回音。
美男娓娓道来:“游大人,多年不见,没想到今日在这座观潮别墅里旧人重逢,呵呵。您四位见过大风大浪的老江湖,可真会挑地方,这么些年,原来就是在这座面朝大海风景优美的潮头矶上你来我往暗度陈仓,暗中密会阴谋筹算,蛇鼠一窝同流合污!今日机关算尽被我抄了你们老巢,游大人打算怎么把那些陈年往事揭开盖子,和我这故人之子摆一壶茶叙叙旧呢?”
身形挺拔的男子微微压低下巴,双手擎着金属枪管,居高临下俯视游景廉,枪口瞄准着他的眉心。
游景廉牙黄色的脸在枪口之下霎那间泛白,两颊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迅速凹陷垮塌,变了形貌,他却顺利认出了眼前人,凌河。
凌河从阴影中走出时容貌十分俊美,混血的眉眼精致俊逸,头发一丝都不乱,半侧面在轻轻曳动的吊灯光线下现出文艺复兴时代雕塑才可能拥有的完美线条。一双凤眼拥有烟视媚行之色,然而此时并无任何媚骨之态,反而自上而下射出凌厉的气势,鼻梁和嘴角的锋利刻线让这个人整张脸迸发出逼迫与讨伐的气势。
游景廉恐怕到现在还没弄明白,凌公子怎么提前知晓他逃亡的日程路线,掐得如此准点将他从码头截获?他跟他儿子一前一后分乘两条客船,自认为掩人耳目万无一失。
船票是一位生意上的“老板”几天前悄悄上供给他的。游景廉却也不想想,他游家落到这步田地,别人躲都躲不及,以前给你打点送钱是利益交换,你这棵大树都垮台了,谁还供着你这尊自身都难保的泥菩萨!
送他船票的幕后之人,就是今夜举枪将他堵在观潮别墅中进行审判的人。
凌总假若想要放过这人逃亡,今晚就能放他逃了;想要截住他,随时都能截住。游景廉的行踪,也包括他那独苗宝贝儿子的下落,一直都掌握在凌河手中。
“游大人,这楼梯看着是不是有点渗人?别害怕,咱们来聊聊您这些年是怎么加官进爵,步步高升,呼风唤雨,最后竟然落到这样满门抄没无路可逃的落魄境地吧?”凌河目睹游景廉脸变煞白心惊肉跳的尊容,唇角浮出直中对方要害畅快淋漓的笑容。
第五十一章 密局审判
暗黑色海浪凶猛地拍击在暗黑色礁石上, 四分五裂碎成白色泡沫, 礁石之上的石楼已伫立百年,岿然不动。这座别号“观潮别墅”的石楼, 活像立在黑夜中一头身躯高大且面目狰狞的恶鬼, 不屑世人, 不惧神佛,迎击着天边滚滚而来的乌云和预料中的这场暴雨, 同时觑探着脚下一条蜿蜒公路上往来奔波的渺小虫蚁。
这栋石楼实为老城当年饱受殖民屈辱、遭遇九国洋人划地租界的一个见证。洋鬼子在这块拥有海湾盛景的天朝港口重地, 生生地造出一座古罗马拜占庭风格的沙俄贵族堡垒。
石楼由两栋并立的鸳鸯式堡垒组成,中间有一道石廊相连, 上下共分六层, 大房间套着小房间, 路径十分复杂,阁楼上面还有一层防御式的雉堞城墙。外层的花岗岩让城堡如同披了一身坚固铠甲,而内部的华丽壁画与宏大的穹顶吊灯又让这栋堡垒充斥神秘庄严的宗教洗礼气氛。
海上逃亡之旅还没开始,就被断绝最后的希望。
秘密聚点让死对头破获行踪, 还抄了后路。
作恶之地最终成为审判之地, 所有这些, 随便哪一条,都是游大人脆弱的神经走向崩溃的最后一根稻草。
游景廉腰包里有一柄手枪,这时早忘了还击。本来就不会用枪,动武完全不成。
手边竟然还有人为他准备了一张绸布刺绣软椅,一只高脚茶几,为他沏上了一壶平时最常喝的武夷山大红袍。茶几上摆有精致头梳、镶宝小镜子和进口皮鞋擦, 提示着游书记这些年家中司机厨子保姆环绕着伺候衣食无忧的人生。这一切的款待手段,此时就是最微妙的讽刺嘲弄,都是凌总筹谋多日处心积虑要将对手一击崩溃的心理战术。
眼前的铁制旋转楼梯,看着多么眼熟啊。
多年前荒郊野岭的旅舍破楼内,不也有这么一个楼梯吗?只不过那楼梯为二十年木质,做工粗陋且年久失修,深夜踩上去就发出极为难听的吱吱呀呀声,像黑老鸹嚎出的丧钟,像鬼打墙时的哀鸣,又像村子里那些五十元就给睡一晚的中年暗娼最没品味的叫床声……
游景廉坐在椅子上形如泥塑木雕,事到临头反而镇定得可怕,汗水在后心肆意奔流,脸上一根汗毛都没炸,像是用黄泥糊出一张死不悔改的脸。
游景廉哑声说:“凌先生,你……你死气白咧纠缠我干什么?当初死的那个混蛋陈九,他本来也不是好人,被警察抓了也是死罪难逃。”
凌河冷笑着接口:“陈九确实死罪难逃,那么游大人敢不敢走出这栋楼去即刻昭告天下,十五年前是你们几人替天行道合伙做掉了劫匪,然后毫不客气将那笔赃款鲸吞据为己有!一千五百万你当是划给你们的擒匪赏金吗?您胆儿可真肥啊。”
游景廉心虚无言,移开视线。见钱谁不眼开?当初他就是部门里最卑微无用、受人排挤的年轻职员,做事稀松无能,领导不待见,单位里没人缘,一辈子也攀不上一官半职,还做白日梦想走仕途?更何况,他就没见过那么大笔钱,巨额的诱惑……
游景廉嗫嚅道:“死的就是个光脚的泥腿子、亡命徒,那短命恶鬼又不是你爹,你费尽心机三番五次非要找我们麻烦……”
“死的仅只一个陈九么?”凌河像随手按下静音键似的打断对方,那气势让游景廉就当真一个多余音也不敢出。凌河道:“游大人装傻还是健忘?那可怜的旅舍老板娘如何滑胎流产,那一家子无辜如何葬身火海,化工厂房为何被夷为平地浇灌水泥,凌煌又是怎样被你等一群宵小之徒栽赃陷害?!……为了圆一个谎言而被迫撒下更多的慌,为了掩盖一条人命占据巨额赃款又不得不戕害更多人命,我讲故事讲的生动吗,游大官人?”
凌河知道的太多了。
谁告诉这个黄齿小儿这许多细节?
凌煌那老家伙当真如传言所说就没死?
游景廉是这时额头沁出大颗大颗汗珠,弄污了他的黄泥面具,开始流黄汤,自知逃不掉了。
他多年为官积累的口才在这时派上用场,嘶哑哽咽着向凌河求饶辩白:“我、我一不是主谋,二不是砍陈九第一刀的人,三不是砍下致命那一刀的人,四也不是最后将他剁成肉块分尸的那个!我、我充其量就是个从犯,即便真的判刑我都罪不至死!”
辩驳得真好,把自己择得干净。凌河很有风度地一笑:“对,游大人胸中有墨,但你胆子不大,你既不敢砍第一刀也没砍致命一刀,当然更不敢分尸,但以您的聪明智慧,杀人劫财再至最终处理尸首骗过警方法眼,这一连串诡计智谋,谁的主意?”
“那是戚宝山出的主意!”游景廉面色一白,反口就是一屎盆子扣到当年结拜兄弟头上,“戚宝山那个阴险狡诈之徒他脑子比我好使!!”
“哈哈哈哈……”凌河笑得张扬而讽刺,俊美的五官在灯下射出具有强大摄魂力的光芒,突然将那婉转悦耳的声音压至深沉宏亮,“游大人真幽默啊。这时候人人都恨不得自己当年是个智障脑残精神病,眼瞎手残腿瘫痪,就可以将所有罪恶择得一干二净置身事外。倘若现在去问戚爷,他估摸要直接指认自己从小就是个痴呆!
“好个忠肝义胆的桃园四结义,磕头洒血的过命之交,发财越货的时候你们讲究同袍情谊个个心狠手辣,大难临头却只有争相互咬各自抱头鼠窜。你当年发的是杀人截胡的不义之财,你上位用的买官鬻爵的不入流手段,你为官做的是贪赃枉法蝇狗之私,你平日搞的是装神弄鬼乌烟瘴气勾当。游大人,你够不够胆量今天就去你老婆儿子面前揭开脸上的泥糊面具、撕下庙堂之上红顶花翎的伪装;你还有没有一丝一毫的羞耻之心和为父做人的担当,不要让你的儿子因你的过失而代你受过!罪行败露只会仓皇逃跑,蛇足鼠辈毫无血性,我真替你这种猥琐的败类感到羞耻惭愧,你后背上那根脊梁骨的密度还不如你的儿子!!”
……
游景廉被骂得浑身痉挛。他都没去过“云端号”,却也尝到渡边仰山被骂到心脏病发那一刻的酸爽销魂滋味。
凌河骂到这里顿了一下,也是日夜辗转反侧被某些回忆折磨得痛苦难捱,哑声道:“游大人能爬到今日高位,靠的只是往上送钱么?送钱恐怕都不够,你还送过人吧?你应当清楚自己当年昧着良心做孽,你毁了多少人家孩子的清白和一生……”
游景廉被并不严词厉色的两句话猛地敲中要害,血压极具飙升,面色忽而变红忽而转白。凌河手中一杆长枪仿佛将他钉在原地一动不动,实际是他自己内心防线彻底坍塌碎成一片瓦砾。
凌河都知道。
当年燕都见过的那个倾城绝色的男孩,果然回来复仇了。
怪不得这样对他穷追猛打,要置他全家于死地还害他儿子,因为他自己以前坑害过别人家儿子!所谓的追究陈年旧案只是个借口和引子,凌河果然不是为了恶徒陈九,甚至不是为凌煌,而是为了,为了……
“我当初也是被逼无奈我又不是始作俑者!我、我罪不至死,我是对社稷有功之臣!我怎么也算是临湾新区全城老百姓的大恩人!那些外商投资项目都是我拉来的,那些钱都是我生出来的!那些赚钱的金蛋都是我下出来的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