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书省负责草拟圣旨,最高长官中书监也只是正四品,中书舍人员额不定,通常有十人,品级更低,只有正六品,如果能得到皇帝信任,这些人尚可说是位卑而权重,可这种信任自从武帝中年以来,中书省就没有得到过,省中的官吏不过是一群执笔者。
南直劲五十岁,赵若素三十来岁,一老一少,都在中书省任职多年,一直默默无闻,很少出现在皇帝面前,从未得到升迁,却也没有犯过错误。
宰相殷无害垂亡之际,想见的人不是同朝大员,不是宰相府的下属,偏偏是这两人,难怪长子殷措会觉得奇怪,事实上,南直劲和赵若素敢在群臣最为沉默的时候登门拜访,就已经是一件怪事,殷措当时却没有重视。
两人一请就到,更让殷措吃惊的事情发生了,在仆人送上茶水之后,父亲居然连他也撵出房去,要与两位中书舍人密谈。
殷无害倚在被垛上,客气地请客人喝茶,先为长子之前的怠慢道歉,然后问道:“陛下打算何时登基?”
两位中书舍人互视一眼,虽然职务、品级都一样,南直劲的资历却更老一些,在宰相面前自然由他说话,先是站起身,在宰相的示意下又坐回椅子上,屁股只搭边角,恭敬地回道:“陛下不打算登基。”
“嗯,也对,陛下这是恢复帝位,不用再度登基,但是要在太庙告祖吧?”
“三天之后,太后与群臣都要去太庙。”
“唉,可惜我动不了……外面的事情怎么样了?”
“上官盛在函谷关被大将军所拦截,很可能要打一仗,陛下却没有派兵追赶。朝廷基本稳定,陛下宽赦了所有人,崔太傅仍然掌管南军,东海王甚至受邀进宫住了一晚。宫里死伤数百人,职务多有调整,杨奉重任中常侍,另一名太监刘介获释,担任中掌玺。”
“刘介……我记得,他曾经在勤政殿里向陛下献玺,在监狱里熬了这么久,也该出来了,可他有玺可掌吗?”
南直劲摇摇头,“宝玺尚无下落,陛下好像不是很着急,没有派人寻找。”
“遇事不急,能对敌人宽赦,嗯,陛下二度称帝,确实与第一次不一样。”
话题从这时起变得敏感,两名中书舍人又互视一眼,这回是年轻的赵若素开口,“只怕这是一时之忍,陛下当初退位的时候,朝中无人反对,陛下此番重返至尊,依靠的也不是群臣。”
“你们担心陛下会秋后算账?”
“观陛下行事手段,确有此种可能。前天上午,是一片北军旗帜惊退了宿卫军,并且迫使崔太傅俯首称臣,可事实上,那只是一片旗帜,兵力不过数千,人人一旗,真正的大军直到今天才陆续赶到京城。”
“哈哈……”殷无害又咳嗽了几声,随后严肃地说:“武帝后继有人。”
“只怕大楚暂时承受不住一位新武帝。”
殷无害看向两名中书舍人,极少有人了解这两位小官儿的重要性,更没人了解宰相与这两人之间的密切关系,他们可以无话不说。
“伴君如伴虎。”殷无害感叹道,“皇帝不只是‘虎’,更是孩童,他有爪牙,轻易就能伤人,心思却极单纯,就是要站在最高处,让众人敬仰他、效忠他、服从他、讨好他,最关键的是,所有孩童都需要父母、仆人替他安排一切。皇帝也一样,最勤勉的皇帝也做不到日理万机,一开始,他想抓住一切,聪明人会给他一切,不要争,更不要反对。等他发现自己抓不住一切,而且感到无趣而疲倦的时候,自会松手,到时候有人能接住就行了。”
“大人或有万一,该由谁接住这一切呢?”南直劲问道,这才是他与赵若素前来拜访宰相的最重要目的。
殷无害已经想了很久,这时又陷入沉思,好一会才开口道:“我死之后,第一位宰相必然是陛下不得已选中的人,坚持不了多久,第二位必然是陛下真心欣赏之人,也当不了多久,少则半年,多则一年,大楚会有第三、第四位宰相,有能力为陛下分忧者必在其中,具体是哪一位,就要由你们自己判断了。”
两位中书舍人同时起身,拱手礼拜,赵若素还不满意,问道:“无论怎样,陛下会在朝中选相,殷大人最看好哪一位?”
殷无害脸上浮现一丝微笑,“我若说出此人的名字,会害了他,也会害了你们,哄孩子的第一要诀,就是要让孩子以为一切都是他自己的主意。不可说,不可说啊。”
殷无害闭上双眼,他已经交待完后事,对大楚,他再没有亏欠,至于皇帝,他从来不认为自己亏欠过任何一位。
两位中书舍人准备告辞,赵若素心里不踏实,又提了一个问题:“陛下似乎真的相信以后会有强敌侵犯大楚,不仅要向西域派遣将军,还要与匈奴和谈。”
殷无害没有睁眼,“陛下由军中复兴,必然重武轻文,所谓强敌,不过是提升武将的一个借口——由他去吧,但是一定要让陛下明白此举困难重重、危险重重……”
殷无害似乎还有话要说,却没有再开口,两位中书舍人悄悄退出,离开宰相府,他们的职务太低,此番拜访没有受到任何人的关注,连宰相长子殷措也很快将他们遗忘。
此时的韩孺子,甚至没有听说过这两人的名字。
次日下午,中常侍杨奉代表皇帝前来探望宰相,两人聊了一会,老宰相的气色看上去不错,说了许多忏悔与感激的话,前后矛盾,自己却没有注意到。
当天夜里,宰相殷无害咽下最后一口气。
韩孺子重登宝座之后,面临的第一件难题,就是在一群他不信任的大臣中间选择一位新宰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