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万剑山的上空,师映川双手负在身后,足踏北斗七剑,宽大的衣袖随风飞扬,满头黑发全部向后梳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一圈指头大小的圆润黑珍珠紧紧扣于发间,平添三分雍容之态,迥异于凡俗,然而那一双长眉淡不可见地微微扬起,就使得整个人有着一种异常冷厉的强悍慑人之感,此刻他往半空中负手驻立,数道颜色不一的彩光绕于身周,不断飞旋回转,这时因他肆无忌惮地放开气息的举动,使得许多人都已经感应到了他的到来,转眼间,几道宗师的气机就已经从不同的方位分别锁定了师映川所在的位置,对此,师映川丝毫也不在意,只是凌空虚立,面色淡漠,脚下飞剑徐徐下降,很快就停在了距离地面不到两丈的位置,此刻万剑山之内已有无数剑修从四面八方飞快赶来,众人眼见这个一手导致了天下生灵涂炭的绝代魔头居然孤身一人来到这里,顿时神色各异,纵然知道此人如今修为已是深不可测,然而独自一人来到有数位宗师坐镇的万剑山,也还是太猖狂托大了些!有不少人已是手按宝剑,心中跃跃欲试,脸上流露出异样的神采,要知道眼前此人可是天下第一教之主,举世共伐之的绝代魔头,一身干系重大,一旦将其擒获甚至令其陨落于此,那么青元教这个庞然大物当即就要四分五裂,陷入到内斗之中,同时大周也必将受到波及,眼下局势立时就会为之大变,可以说此人就是如今万绝盟扭转形势的关键!而且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如今肆虐天下的黑死病,万绝盟方面深受其害,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拿出有效的治疗方法,但人人都知道师映川就是始作俑者,那么在他手里应该就有克制瘟疫的法子,若是将其擒获的话,逼出这个法子,那么万绝盟立刻就能够摆脱如今的不利局面!
师映川冷眼看着这一切,对于这些人的内心想法,他自然有所把握,当下忽然脸上就泛起一丝淡得近乎冰冷的笑色,这笑容如此古怪,充满了淡淡的讥讽之意,突然,他张开口,紧接着就是一道厉声从胸腔中爆发出来:“……滚!”
一刹那,天地间仿佛响起了一声炸雷,荡彻四面八方,这一个字被吐出的瞬间,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股无可抵挡的狂暴力量迎面席卷而来,距离此处最近的剑修顿时如遭雷亟,被蕴含在其中的真力打中,这股力量之强,如同远古凶兽震天的怒吼,竟令诸人无法控制地倒飞出去,否则若是硬扛的话,或多或少就要受伤,一时间原本一触即发的局面就这样被半空中那魔神一般的男人毫无顾忌地出手,一举击溃!
如此威势,如此凶焰滔天,顿时在一个照面就威慑住了蠢蠢欲动的在场所有剑修,师映川居高临下,表情冰冷,一股极其沉重又并非实质的可怕压力从他身上不断散发开来,如同漫无边际的大海,那种无形的压迫,几乎令人窒息,他的外表看起来最多只有二十二三岁的样子,在雪白剔透肤色的衬托下,嘴唇上的淡红就显得越发鲜艳,仿佛淡淡施了一层胭脂,如此绝色之姿,本应让人心生无数旖旎念头,但他站在那里,却好似一座巍巍高山,令人望而仰止,不敢侵犯,就在这时,却听一个声音缓缓响起:“……教主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要事?”
这话听着分明是从不远处发出,没有看到人出面,但声音却是传得清清楚楚,正是东华真君傅仙迹的声音,师映川感受着几股锁在自己身上的宗师气机,双袖一抖,整个人便消失在原地,几乎与此同时,几十丈外人影一闪,师映川再度现出身形,已是足踏飞剑虚立于万花宫正殿前方,淡淡道:“真君,久已不见,本座这次来,看来倒是很不受欢迎了。”
傅仙迹的声音徐徐传出,声音威严而深远,自有一宗之主的气度:“教主一向诸事缠身,忙得紧,今日特地前来,总不会是来叙旧。”师映川袍袖猎猎,整个人显得恣意飞扬:“本座不远万里兼程而来,自然不是为了叙旧的。”他的声音并不尖锐刻薄,也并不用力,只带着微微独特的韵味,令人有一种心头一紧的感觉,傅仙迹的声音停了片刻,随即便道:“师教主,眼下你孤身一人来到万剑山,莫非真当我万剑山无人?如今天下想要师教主性命的人不知凡几,教主却突然独自出现在万绝盟境内,难道就不知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还是教主认为自己仍然是当年的五气朝元大宗师,有剑神之称的泰元帝,这天下大可任凭纵横?”
师映川闻言,心神宁静平和,却只是嘴角略微朝上一弯,又很快恢复,他面色清冷,浑身肌肉似松实紧,关注着周围一切的变化,笑了起来:“真君这是在提醒本座不要妄自尊大么?”师映川哈哈大笑,他环视四周,看着那一张张面孔,一双双眼睛,到如今他早不是当年那刚到这个世界的任青元,他有着丰富的人生阅历,能够从这些人身上看出太多的东西,畏惧,嫌恶,愤怒,犹豫……事实上,他当然不是傻瓜,孤身深入虎穴这样的事情,他岂会去做,若是没有脱身的把握,他万万不至于以身犯险,现在师映川一个人来到万剑山,表面上看起来是危险之极,但仔细分析起来,其实却是有八成以上的把握安然无事,他一身关系重大,如今局势正是处于极微妙的境地,谁敢妄动?而且就算出现最坏的局面,受到围攻,但是不要忘了,早在多年前,傅仙迹就已经被他暗中喂下了九转连心丹,蛊虫入体,虽然平时没有影响,可是一旦当他操纵蛊虫,傅仙迹就会立刻成为受他控制的傀儡,这样一来,他与傅仙迹联手,从容脱身又岂是什么难事,只不过不到万不得已时,他是不会暴露这颗重要棋子的。
师映川好整以暇地负手静立,以沉稳冷静的语调说道:“本座从来不做没有把握之事,既然来了,也就自认无人可以将本座留下,虽说本座还不曾恢复当年鼎盛时期的力量,但已一手摸到五气朝元之境的门槛,天下之大,又有谁敢说留得下本座!”
这个男人夺天地造化的眉眼间没有任何畏惧,从平静的表情中透露出强大的自信,即便是眼下看似极其危险的境地,也不能让他有任何动容,现在如此一番狂傲霸道之极的话语,令附近无数剑修都听得清清楚楚,在如今这种环境下,这里绝大部分人都必是想动手的,但谁也不敢保证就能成功,而师映川这一席话,足以打消九成以上剑修的心思,让人们冷静下来--的确,为了一个很小的可能,先要折损了自家不知多少人的性命,大损实力,在眼下这种乱世中,怎么看都是容易赔本的买卖!这并非妄自菲薄,而是因为现在他们所面对的人乃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宗师,也是千年以来,最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
这时师映川话锋一转,却又笑道:“本座这次来,主要是想问真君一句话。”他声音似乎不大,却刚好达到让附近所有人都能听到的程度,傅仙迹那里沉默了片刻,既而道:“教主请讲。”师映川眼眸深处仿佛有无数星辰幻灭,令人不清楚他究竟意欲何为,只见他嘴角扯起一丝谈不上和蔼的笑容,开口说道:“本座想问真君,万剑山可愿归附青元教?”
风中响起男人平静的声音,一语既出,周围顿时死寂一般,忽然就有一种极其微妙的气氛蔓延开来,当初乱世初具雏形之际,群雄割据,拉开了一场混乱争斗的序幕,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许多中小势力都被吞并整合,局势渐渐由动荡趋于安稳,后来再次大乱,最终变成了万绝盟与大周两方争雄之势,再往后,从瘟疫爆发至如今,局势就彻底朝着无法预料的方向迅速变化着,万绝盟里许多人的心中不祥的阴霾已经越来越重,只不过事到如今,难以回头,也还罢了,眼下师映川却亲身前来拉拢,说是无人心动,自是不太可能。
然而一开始的心动之后,更多的却是凛然,在场之人既然能够在最短的时间赶来,说明修为不错,也就意味着在门派中地位不低,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目光短浅之辈,师映川所谓的拉拢一旦实现,万剑山归附于青元教,且不说事后带来的一系列冲击和巨大麻烦,只谈最根本的问题,传承,这师映川会放任万剑山保持如今的现状么,当然不可能,这几乎就是软刀子,万剑山日后的命运,到时候就已不在自己手上了!
没有人说话,无数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万花宫方向,然而这时师映川却笑了起来,他说道:“真君可知本座是从哪里来?不久前,本座刚刚去了一趟瑶池仙地,而方才的那番话,也同样问过师赤星师宗主,至于接下来么,本座还有下一站要去……”
此话一出,立刻就是人人色变,其中心思伶俐的,已经明白了师映川的险恶用心,此人哪里是真的来劝降,事实上到了这个地步,万绝盟几大支柱宗门无论从立场还是其他方面来看,只要没有极大的变故,就都已经是不可能回头的,势必对立到底,师映川此次去了瑶池仙地,又来万剑山,哪里是什么劝降,分明就是在各大宗门之中挑拨离间,他这样大张旗鼓地过来劝降,就是要把消息闹得人尽皆知,让万绝盟内部人人互相怀疑,毕竟他所去过的宗门就算当时一口拒绝,可私下里谁又知道哪个会与其暗通款曲?有了晋陵神殿背叛的例子在前,这种事不是不可能!师映川此人已经不是第一次用这离间之法了,从前就已经以此在万绝盟内部制造了不小的矛盾,如今联盟这里局势溃坏,人心暗动,此人偏偏又来了这么一招,简直就是雪上加霜,阴毒到了极点,把局面搅得更乱,至于说为什么己方这里还没有接到瑶池仙地那边的消息,这也简单,以师映川的修为,消息传播的速度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比他的速度还快,他现在到了这里,万剑山只怕还要数日才能得到有关瑶池仙地的确切消息。
想到这里,人人只觉得一股寒气直上心头,却听一个清致低磁的声音忽然从另一个方向传来,道:“……师教主如今尚有一子还在万绝盟,莫非就不为这幼子考虑一二?”
这声音,分明是前一任掌律大司座、如今已是宗门长老的厉东皇,也是眼下正以气机锁定师映川位置的宗师之一,这时却见师映川微微一笑,伸手竖起一根指头摇了摇,以俯视的姿态说道:“厉先生这是在威胁本座么?当然,人都是有着弱点,本座也一样,若是有人以倾涯那孩子来要挟本座,提出比如交出治疗黑死病方法这样的要求,作为父亲,本座会为此痛苦,但,本座永远也不会妥协,不会陷入两难之地!否则若是下一次还有类似的事情呢?厉先生,本座如果是那种被人一要挟就什么都妥协了的人,又岂会有今天?”
这一席话,听到的人无不凛然,眼前这男人言辞犀利生硬,丝毫没有给彼此余地的机会,如此狠辣冷酷,连亲子都可以置之不顾,之前万绝盟内部不是没有人动过这个念头,但是经过刚才,这想法只怕就要打消了,但这时师映川却突然双眉一蹙,赤色的眸内泛出一丝沉郁之色,目光深深望向一处,人们受他所感,下意识地循着他目光看去,只见一个穿青色长衫,挽道髻的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万花宫正殿的殿顶,师映川看着对方,脸上的神情从微讶、怅惘、叹息一直转至释然,最后就是无边的平静,师映川收回思绪,用颇为复杂的目光看着男子,自己曾经的伴侣季玄婴,与此同时,环绕在他身周的几支飞剑缓缓停下,来到他足底,师映川静默了片刻,才以符合如今两人身份地位的语气道:“……刚从剑冢赶过来么?你当初说过,若不突破就不会出关,现在这也算是为故人破例了罢。”
季玄婴却没有出声,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不远处踏剑而立的男子,时隔许久又再次见到此人,目光与对方接触的一刹那,季玄婴突然就生出一种极其微妙也极为奇怪的感觉,瞬时间,一丝熟悉和陌生交织的滋味突然攫住了心脏,那是玄而又玄的切身感受,不知所谓,悲伤、愤恨、怨毒、失落、喜悦……无数思绪冲荡在一起,眼前的种种景象突然就虚幻起来,仿佛凭空而出,季玄婴心中一震,这种感觉宛如错觉,但自己如今道心稳固,心境通透,又岂会生出这样仿佛走火入魔一般的错觉?正值此时,突然间却是胸口大痛,一股子阴冷到几乎撕心裂肺的痛苦透过皮肉猛地深入骨髓,肌体反射性地大震,季玄婴闷哼一声,蓦地头晕目眩,再也支持不住,竟是整个身体一软,朝下方坠去!
这突如其来的惊`变让所有人都愣住了,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影倏然闪过,将坠下殿顶的季玄婴一把接住,却不知在这一转眼的工夫里,看似晕厥的季玄婴却是心脏剧烈收缩,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神魂颤动,霎时间仿佛有一道闪电劈开了记忆的长河,驱散蒙昧的迷雾,于翻滚间将一连串封闭的画面贯穿起来,大量的信息,从最黑暗最隐蔽的角落里炸了出来!
师映川右臂挽住晕厥过去的季玄婴,心中不觉有些惊异,他伸手去探对方鼻息,但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同时一双黑玉般的眼睛徐徐睁开来,很平静,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季玄婴看着师映川,双眸纯黑,其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意味,过往所有的一切,仿佛只在昨天。这一刻,师映川突然就觉得这个人不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季玄婴,而是另外的一个人,最重要的是,他竟是觉得很熟悉,有模糊的身影从思维深处慢慢走来,与眼前的人恍惚汇作一体,但究竟是什么,却是看不清,师映川脑海中灵光闪现,直觉在这一瞬敏锐到令人难以置信,猛地明白过来,他定定注视着面前的男子,目光仿佛是要将对方剥离层层表相,只剩下最本质的核心,他的声音就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道:“……你,到底是谁?”
对此,季玄婴仿佛充耳不闻,他伸出手,缓缓推开师映川,下一刻,他的身影已重新出现在刚才立足的地方,他眼睛一动不动地攫住师映川,黑色的眼眸透射出前所未有的神色,好看的嘴唇微微翕张了一下,或者也可以说是颤抖,仿佛在酝酿着无数的话语,心脏也在剧烈抽动,但最终,迷雾消退,一切虚虚实实都只发生在瞬间,他一直看着师映川,眼睛里闪过一些复杂莫名的东西,良久,一身青衣的男子压下那些深入骨髓的东西,只是淡淡负手在身后,道:“……皇兄,时隔多年,可还记得我么。”
这一声‘皇兄’令师映川顿时眼瞳深处满是愕然,随即就变成了深深的惊喜与激动,自从被连江楼背叛以来,他还是头一次不那么镇定,其实他刚才已经隐隐猜到一二分,但眼下真正亲耳听到的时候,仍然有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觉,师映川的思绪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当初的时光,那个乌发垂肩的少年笑容轻蔼,身后背着一把古朴长剑,眼神清淡,片刻,师映川才让自己平静下来,唇中吐出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沉阳,竟然是你……真的是你?”
这是脱离了所有人意料的一幕,在无数愕然惊疑的目光中,季玄婴双眼沉澈,有如纯净冰凉的水晶,修长白暂的手指抬起,上身微躬,以极优雅的姿态慢慢做了一个古怪的动作,在场其他人看不懂,但师映川又岂会不懂,这是一种早已消失在历史尘埃当中的一种古老礼节,帝国时期只有郡王以上爵位之人才有资格对皇帝行的礼,而当年那人,就有这个资格。
师映川蓦地大笑,他望着季玄婴精致的面孔,笑道:“好,居然是你,沉阳,没有想到,真的没有想到……”他脚下飞剑一动,已来到季玄婴跟前,伸出右手就欲去抓男子的手,一面柔声道:“既然如此,走罢,我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