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2 / 2)

崩原乱 四下里 6014 字 1个月前

师映川双眉挑得略高,似是有些漫不经心,只用手轻轻拍了拍连江楼的胸膛,道:“没什么,我只是有……”刚说到这里,忽然眉头一皱,就对连江楼道:“你先出去罢,到别的屋里待一会儿,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连江楼有些意外,但他的性子注定了他不是一个喜欢多问乃至寻根究底的人,当下就出去了,不过才离开暖阁几步,就听见从里面传出低低的声音,含糊不清,却又似乎是其中正隐藏着极大的痛苦,连江楼的脚步顿时停了下来,这时却突然只听一声闷响,好象是什么金属质地的大物件砸在了地上,于是连江楼便不再迟疑,径自转身返回,掀帐而入,便见明亮的灯光下,师映川整个人正在地面上蜷缩着抽搐,雪白的蛇尾不断甩动着,不远处一尊青铜大香鼎倒在地上,显然刚才那一声沉重闷响,就是此物被撞倒才发出的,连江楼见此情景,快步来到师映川面前,见其全身都已沁出密密的细汗,一张脸几乎扭曲,虽然并没有大声喊叫,但嘴里却不时发出沙哑的闷嘶,就像是一头垂死的野兽。

连江楼看到这里,就知道师映川是怎么回事了,但他虽然听说过,可眼下却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一时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索性就将师映川上半身扶起,揽在怀中安慰道:“忍着些。”入手处,只觉得师映川全身温度高得不正常,仿佛火烧一般,他有心替对方擦一擦汗,但那脸上的汗水刚用衣袖抹去,转瞬间就有更密集的细汗冒了出来,可见此时对方所忍受的究竟是何等剧烈的痛苦,事实上这还是因为这些年来师映川已经渐渐习惯这样的痛苦,可以一定程度上地克制住自己的行为,不会造成什么破坏,否则的话,若是最开始那一年,师映川在变身时的痛苦足以令他理智都快崩溃,被禁锢修为的连江楼敢这样靠近他,极有可能被疯狂中的师映川波及,只怕丢了性命也未可知。

剧痛中,师映川身体抖颤抽搐,全靠连江楼揽住才没有滑脱在地,不知过了多久,连江楼才感觉到怀里的人渐渐平静下来,身体也不再火热,此时师映川身上青金色的袍子已经湿透,在方才的痛苦挣扎中凌乱脱开,露出大半的身体,只不过现在那已不是覆满鳞甲的身躯,两条修长的腿取代了蛇尾,晶莹雪白,如美玉一般,皮肤下淡淡的青色血管筋络,若是不细看,几乎瞧不清楚,平滑的小腹也露在外面,画面之香艳令人血脉贲张,少年微微喘息,鬓发凌乱,眼中却是红芒隐约,轻轻翘起唇角,垂下的眼帘掩住了那若有所思的神色,连江楼不会知道,此时在屋顶房梁处,一直在警戒着周围的傀儡直到眼下师映川恢复过来,这才隐去身形,若是方才他有任何不利于师映川的行为,立刻就会在第一时间遭到毫不留情的打击。

“好了,我已经没事了……”师映川从连江楼怀中缓缓坐起身子,将身上凌乱的长袍拉严了些,遮住肌肤,连江楼站起来将他扶起,道:“每次发作都是如此?”师映川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很多年了,早就习惯了,一开始确实有些受不了,时间长了慢慢习惯,也就熬得住了。”说罢,见自己一身是汗,便让连江楼先睡,自己去洗个澡,大约一顿饭的工夫之后,师映川披着宽松的袍子回来,见连江楼已经躺在被窝里了,灯也熄了几盏,只留下炕前一盏柔柔地照明,师映川就脱了袍子,穿着亵衣慢腾腾地上了炕,炕上只有一床大被,两人自然就睡在一个被窝里,连江楼这时显然还没睡着,师映川从身后将他搂住的时候,他就转过身来,看着师映川,师映川笑一笑,贴过去,靠住对方犹如雄狮般的强健身躯,那温度让师映川觉得很舒服,一只手就在连江楼的脊背上慢慢抚摩,似狎昵又似带着几分强势,连江楼以为对方又想亲热,他现在也渐渐接受了这种事情,虽然从不会主动要求什么,但如果师映川有所表示的话,他也不会拒绝,不过这一次连江楼显然是猜错了,师映川只是将脸埋在他的颈窝处,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他的后背,并不见真的做什么,一时间室中寂静,不知何时,连江楼已是渐渐睡熟了。

身边的人呼吸轻浅,这时师映川却缓缓支起身来,他仔细看着睡着的连江楼,静静地看着,脸上神情似是十分专注,鲜红如同宝石一般的眸子里是任何人都看不懂的情绪,半晌,他才轻抚着男人的面庞,低低道:“从一开始,我就只是想爱一个人而已,但上苍却偏偏不肯让我如意,总是让我在距离幸福最近的时候狠狠将我打落深渊,每一次倾力的付出总是得不到好的回报,每一次的原谅总是换来更令人绝望的残酷对待,变本加厉……我怕了,也累了,所以,你可不可以,让我再相信你一次。”

师映川一夜未睡,只是静静躺着,闭目运转真元,待到感觉时辰应该差不多了,这才睁开眼来,此时炕前的大烛已经燃得只剩短短一截了,红色的烛泪在烛台上堆积起来,层层叠叠,师映川正要坐起身,就觉得手臂上微微一沉,低头一看,原来是睡得正熟的连江楼压住了他的袖子,师映川见状,慢慢从对方身下扯出了衣袖,下了炕,脚还没等伸进鞋里,就听身后忽然有人道:“……帮我倒些茶来。”师映川头也不回地哂道:“渴了?想来是这炕烧得热了些,待会儿我跟他们说,以后别烧这么热了。”说着,就趿上鞋子,去桌上拿茶壶倒了一碗凉茶,送到炕前,连江楼并没有坐起来,只是半抬了身子接了茶,师映川看在眼里,心中就清楚这是已经熟悉了的缘故,若换作前些日子,连江楼必是要起身端正了才会接茶喝茶,现在渐渐这样随意,表明他已是在潜移默化中基本认同了两人之间的夫妻关系。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师映川这样想,面上只是不动声色,就扬声唤人进来伺候,不多会儿,师映川在侍女的服侍下洗漱干净,穿妥了衣裳,欲戴冠时,却把那顶金彩辉煌的七宝冠塞到连江楼手上,要他帮自己戴,连江楼就一手拢住发髻,一手将宝冠套上,以簪固定,又拿梳子去抿齐鬓角,师映川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只觉得自己的头部前所未有地敏感起来,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连江楼的每一丝动作,他心中暗叹,却是将内心最深处那种无法说清的怅然掩下,但有什么东西却像是一根扯不断烧不化的坚韧丝线,牢牢缠住一颗心,不是特别紧,但不时地就会勒一下,微微地疼,他抬眼看看连江楼英俊的面容,心想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一天,从前的那些伤痕终于淡去,也许运气好的话,曾经期望的那些幸福,那些幸福……会不会在久远的未来,终于实现?

心里如此涌起一片杂乱念头,师映川面上却不露,见连江楼已经替自己将发冠戴好,便起身道:“香雪海如今订了婚,再过些年就是别人家的人了……我还记得她小时候,那么一丁点儿的小家伙,一转眼却快成了大姑娘了,虽说还有些年头才会成婚,但平琰已经开始替她准备嫁妆,我也让碧鸟寻些好物件给她添上。”

连江楼正去水盆前准备由侍女服侍洗漱,闻言并没有说什么,师映川站在一旁看他,淡淡笑道:“说起来,你还是她曾叔祖,不打算赏她些什么?”

连江楼接过侍女送上的热毛巾擦脸,道:“我身无长物,一身所有皆是出于你,无物可送他人。”师映川凝眉细思,既而嘴角泛起些微弧度,哈哈一笑,道:“你这是在抱怨么?抱怨自己身为男子,却要被困在这深宫之中?”连江楼看他一眼,漆黑的眼眸似乎幽沉无底,又似是一眼见底的清溪,顿了顿,方道:“……并非抱怨,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师映川环臂于胸前,微侧了头,道:“我知道你整日在宫里很是气闷,而我也没有时间总陪着你……这样,你想做什么,与我说就是了,只要没什么大的干碍,我自然答应你就是。”

连江楼听了,略一思索,便道:“你教我修行,如何。”师映川眼中突然就似有什么在飘忽翻转,但他还是抑制住了出现瞬间动荡的心神,再开口的时候,语气与神情都已恢复自然,脸上也仍然带了笑,却是漫不经心的高贵,说道:“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来?”连江楼并未错开少年的眼波,只淡然以对:“我从前应是会武之人,可对。”师映川不置可否,手指却轻轻捏着袖口,过了一会儿才道:“何以见得?”连江楼微微皱眉:“我能感觉到这个身体武艺娴熟,拿起你屋中那柄和光同尘剑时,无须刻意便可运用自如,就如同平日里抚琴写字一般,许多东西,仿佛天生就刻在心里,无须刻意就能运用自如。”

[果然,即便记忆失去,但身体的那些本能却是消磨不去的……]师映川心中暗叹,面上倒不曾有丝毫变化,只淡淡道:“你想要修行……为什么?”连江楼道:“你曾说过,习武之人毕生所求,无非逍遥于世,长生可期。”师映川‘哈’地一笑,似是漫不经心地扭头望向窗外,眼中却是幽幽一片:“只有已经拥有了极大权势和力量的人,才会想到长生,你似乎还远得很,为什么就想起这个。”连江楼有些怪异地看他一眼,用极是理所当然的语气道:“你是长生中人,我与你既是夫妻,自然同行同止。”师映川听到这话,大出意外,不由得凝目去看连江楼,但见烛光里,男子容色清冷,以往犀利的眉宇间却是认真而从容的,师映川略一停顿,心中不知是什么感觉,脸上虽没有什么表情,但红得深不见底的赤瞳却微闪着幽光,不过一瞬之后他便淡笑着点了点头,道:“你这话……是想与我白头偕老?”

不等连江楼回答,他就笑了笑,然而目光却缓缓锋利,又道:“你是感觉到了罢,在你身上有东西束缚着你,使得真元不得运转,所以你才会要我教你修行。”连江楼点头道:“不错。”师映川挥退侍女,自己走过去帮连江楼整理衣衫,语气如常道:“你一定有话想问我,是吗?只不过你知道我未必会告诉你。”连江楼不语,低头看着师映川一丝不苟地替自己系扣子,直到师映川将一切都打理妥当,他才开口道:“我从前……可是犯过大错?”师映川眼皮一动,默然片刻,既而抬头看他,淡然说道:“你果然一向都是极聪明的人。”

这样说话,就等于是变相承认了,连江楼看着师映川,就有些沉默,过了一会儿才道:“……看来是很大的错。”师映川不与他目光接触,只道:“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不必再提。”说完,摆了摆手,表示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唤人送膳来,一时吃罢,天也已经亮透了,师映川望了望窗外,见雪已经停了,便对连江楼道:“你如今身子也大好了,自从你醒后,还不曾出过宫,今日我便陪你出门散散心如何?”连江楼意外之余,自然答应,于是师映川就命人准备一下,小半个时辰后,一辆马车便从帝宫南侧一道门内驶出,很快消失在雪地里。

马车行驶在冰天雪地中,车厢内却很暖,连江楼外面的大氅已经脱下放在一旁,身上的白袍越发衬得他眉发乌黑,此时正往面前的小香炉里添香料,薄唇微抿成一线,脸上的表情安静而沉寂,使得他看起来不但相貌出众,更是气度沉稳之极,如此不笑也不说话的时候的连江楼,让人看着总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清冷之意,刹那间师映川有一种恍惚的感觉,仿佛眼前这一切似梦非幻,这种感觉很微妙,就好象整个世界的喧嚣都安静下来,全部的心神,全部的注意力,统统都只凝聚在眼前这个人身上,让人完全无法控制,而这时连江楼似是察觉到了师映川的目光,就抬眼看了过来,两只眼睛漆黑深沉得犹如冬日里的夜晚,极清澈也极蒙暗,他问道:“为何这样看我。”师映川望着那双黑如墨玉般的眸子,缓缓道:“……因为你很好看。”连江楼少见地笑了起来,更是少见地以玩笑的口吻道:“莫非你从来不照镜子。”师映川嗤地一笑,一把握住男子的手,眼尾微扬,说不尽地恣意风流:“这是在夸我?”

连江楼淡然不语,却伸出另一只手去抚师映川的眼睛,师映川的睫毛很长,也很浓密,但仔细看去,就会发现每一根睫毛都是十分纤细的,依稀有脆弱的味道,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蝴蝶的翅膀,极美,却也极易受伤,极易摧折,明明这是一个威冠天下的人物,却偏偏会让人有这样的错觉,连江楼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形容,这时师映川却微微偏头,略带玩味的视线在连江楼身上扫了一下,道:“金龙寺的斋饭一向做得很好,极有名气,待会儿你尝尝。”

听到这里,连江楼这才知道究竟是要去什么地方,就道:“……你要上香祈福?”师映川视线移来,红色眼眸深如幽潭,仿佛有一层水雾朦胧着,淡淡伤感,他平静道:“我每年都会抽时间去几趟,为我们的女儿祈福,希望她若是重新投胎做人的话,能够一生平安喜乐,做一个有福气之人。”连江楼闻言,微微一顿,眼中就有迷茫之色闪过,半晌,才道:“你很疼爱她。”师映川轻合双目,道:“是啊,她若还在的话,我会将世间最好的一切都给她……”

一路就此无话,等到马车停下时,天色还早,阳光明朗,两人下了车,因为天气很冷的缘故,致使香客十分稀少,这样一辆看上去平平常常的马车并没有引起任何注意,师映川整个人裹在大氅里,头上扣着兜帽,掩住面容,寺外负责引领香客的几个知客僧是常见他的,不经意间瞥到那兜帽下的眉目,顿时一激灵,其中一个打头的忙命小沙弥飞奔进去通知方丈,自己亦步亦趋地跟在一旁,小心道:“君上请稍待,封闭寺院总需一会儿工夫……”师映川淡淡道:“这样的天气还有人来进香,可见心诚,他们也不容易,何必要让人离开,由得他们去罢。”

一时师映川与连江楼二人被迎入后方,此处一向清净,又有大片梅林,眼下梅花开得正好,师映川带来了几本亲手抄写的经文,由方丈陪同着在佛前烧了,便与连江楼漫步在梅林之中,冬日里的阳光是稀薄的,虽流淌出大片耀目的清光,但也掩不住几分懒洋洋的味道,他指一指周围的树,语调舒缓而平和,对连江楼道:“你看这梅花,都是从江泞运来栽植的,此地并没有这类品种。”连江楼看了看,伸手摘下一朵,却簪在了师映川鬓间,师映川一怔,随即就笑了起来,薄薄的阳光笼罩在他脸上,完美的面容美好得不可思议,鬓边红梅衬得肌肤洁白无比,这一刻,人面娇花相映,说不出地动人,整个人似乎具有一种无以言喻的飞扬神采,吸人眼球,在他如此绝世容光面前,周围的一切都只能沦为背景,连江楼看着,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觉,只觉得似乎无法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两人午间在寺中用过精心准备的斋饭,便乘马车离开,师映川坐在柔软的皮垫子上,拍了拍腹部,道:“我已经很久不吃这样的普通饭菜了,今日倒是陪你吃了些……虽说于身体无益,但偶尔尝尝味道,满足一下口腹之欲,也还不错。”连江楼目光平和地看着他,眼中已没有了从前的疏离,而是流露出淡淡的亲密,道:“金龙寺的梅花很好,斋饭也很好。”师映川眉目温然,仿佛一片明媚春光,说道:“你若喜欢的话,我以后常陪你去就是。”如此平静温馨的时光,也许就是一直以来所向往的那种生活罢。

其后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转眼就是数年光阴,在这段时间内发生了不少事情,首先是平吕王师远尘在突破之际不慎失败,致使走火入魔而死,事后经查明,此事背后似有大周的影子,也因此爆发了一场混乱,青元教自此与大周彻底撕破脸皮,因双方都有顾虑,故而不曾轻启战端,同年,白缘与燕王苏怀盈阴错阳差有了一夕之欢,后来苏怀盈难产而死,给白缘留下一个女儿,取名白染堇,被白缘抱回承恩宗养育,后来由师映川做主,配与孙儿梵兰督为妻,并下了聘礼,待日后两人长大,再办婚事。

……

大周,摇光城,东宫。

室内安静恬和,上午时分的柔和光线令一切都显得格外宁谧,身穿明黄服饰的男子坐在紫檀大书案后,正静静展开一轴画欣赏,乌黑的长发在光线中有些近乎泛紫,衬得俊雅的面容似玉石般温润有光泽,虽然没有刻意作态,却仍然能够让人感觉到一种优雅的高贵,未几,正当青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时,却有一个童声嚷道:“爹爹,爹爹!”就见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跑进室中,颈间戴着长命锁,来到青年跟前拉住明黄的袍角,软糯糯地道:“爹爹答应我今天去骑马,为什么还不去?”